女儿的手机

她没有手机，她很想买一只。

她的室友都有手机，有的一人有两只；有的一只手机有两卡，A卡和B卡。她什么也没有。

她的生活起居却和手机紧紧相联。

每天早晨，室友的手机闹钟按时大叫，不是一只叫，五只同时叫，震天动地，睡得再死的人也会醒过来，像她一样。多谢手机提醒她，要不也许耽误了一堂教授的讲课，或者是一次理化试验。她可耽误不起自己的学业，父亲用血汗钱给她换来的读大学机会，她掂量过它的重量，沉重无比。

到了晚上，室友们打开各自手机上网，看新闻，看球赛，她也会加入到室友们的热议中，有时会争得面红耳赤，尽管她不掌握来自手机的“第一手资料”。就寝前，有一只手机，会按时打开调频音乐台，放歌曲，放器乐曲。她特别喜欢音乐台的结束曲——《梦幻曲》，大提琴独奏的旋律柔和甜美，让她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她要好好入睡，明天还有繁重的学习在等着她。

手机的核心功能——通话，她没有。她又十分需要通话，她可以和任何人不联系，但她必须和生她养她的父亲讲讲话，而且应该是经常性的。她的母亲在她懂事前已去世，只剩她父亲，她父亲也只有她这个独生女，两人相依为命。寝室里装了一台插卡电话，收费低廉，她就用它给父亲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的邻居，有一台公用电话，再由邻居去叫她父亲，邻居要收取一定费用。

睡她下铺的室友曾答应可以用她的手机，室友也许出于一种回报。室友原来睡上铺，她想室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上下床不方便，她就把自己的下铺让给了室友。但后来，她一直没去借用过，“交换”不是她的本意，否则就是自我玷污。

她只想有自己的手机，随时随地父女间可以通话，而不是像现在，必须固定地点固定时间。更何况手机还有那么多有趣的功能，就那么一个小不点，手机太神奇了。她是学计算机的，学过硬件、软件、数字电路，知道科学怎样创造神奇；她同样懂得商品学知识，“神奇”是需要用金钱购买的，她没有钱。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来之不易，是父亲的打工收入，再加上学校一点贷款。

放寒假了，同学们纷纷打道回府，回家过年。她家在南方，离开这座寒冷的北方城市，她可以回到温暖的南方去。她没回去，她选择了就地打工，在一家颇具规模的餐馆里洗餐具。有人曾介绍说，这家餐馆洗碗工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她知道自己营养不良，体质较差，但毕竟年轻，她有“多劳多得”的天然优势，她要拼命地多洗一点。后来她发现，这份钱其实不好赚。

洗碗池在厨房里，一个很大的水泥池。池中灌满了自来水，再掺入适量的洗洁精。她用抹布将碗筷在水里进行擦洗，再捞出碗筷，放入旁边另一个大清水池漂洗和冲洗，直到碗筷不沾一点剩饭剩菜，直到鼻子嗅不到洗洁精的味道。领班要按这两项指标验收，不合格的重洗，并扣除相应底薪。她的敬业使她这项记录始终为零。

她的手初入水时的感觉，冰凉透骨，还带点滑腻，像她冬天洗浸过洗衣粉的衣服。冬天她不需要从早晨到晚上一直洗衣服，也不需要持续洗几十天。多日来，冷水中碗筷洗久了，她的手冰凉透骨的疼痛感渐渐褪去，这是洗惯了而产生的适应性效果吗？她还感到了另外的一面，她的手掌渐渐麻木，手掌变得日益粗糙又红肿，手掌内有一股气要把她的手心手背手指涨大涨厚涨粗。伸开她的双手，再审视她那仍不失为年轻姣好的面容，让人有点伤感。她咬咬牙，摇摇头：“没事。”——目标的力量巨大无比，可以托起整个地球。

她的手开始皲裂，并且出血，她也终于攒到了买一款手机的钱。这款手机有电台收音、音频储存、和闹钟等功能，当然还能通话，这几项功能一项都不能少，她也只要这几项功能。她带着这款手机，还带着她那惨不忍睹的双手，在大年三十赶回了家。

父亲当然高兴，女儿回来了，她还有一款手机，这个年一定会过得很热闹。女儿告诉他，这款手机有这个功能那个功能，父亲想，年三十晚可以听听锣鼓喧天的戏曲了，这是他的最爱。女儿又抓住父亲的手，教他如何按键操作各种功能，还给父亲设定了父女通话专用键，早晚闹钟响时间。父亲突然吃惊地问：

“英妹子，你的手为啥又粗又肿？”女儿说：

“爸oooooo我的手原来就是这样的呀；你的手大概信封糊多了，手感有问题了吧。”说的时候，口气有点慌张，表情不大自然。她很清楚，父亲有双触摸感极强的手，生存和职业造就的。他太相信女儿了，真相终于被掩饰过去。

女儿下面的话更让父亲感到意外：

“爸，今天是年三十，又是你的生日，这款手机就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也是我带来的唯一年货，以后你不会寂寞了。”父亲不肯收，他说：

“这么贵的东西，又是你打工钱买的，你自己留着用，你需要一个手机。”女儿笑了起来：

“我‘有’手机，比你这款好。除了你这款的功能外，还可上网看新闻，看球赛，和同学们一起讨论”

当然，她的父亲不需要“看”的功能。

他是个盲人，在一家盲人福利工厂糊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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