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人不能以口号式的体恤来表达对这个社会弱势群体的洞察，更有责任把“那些你所不了解的生活和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写出来。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命运造就了不同的心态。我和哥哥总是在命运的两级，他的生存现状常常令我心疼，我有必要把他的精神面貌、生活面貌真实地表达出来，这是我作为吃“公家饭”的弟弟应有的担当。当下农村，尽管生活条件、居住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是往往一场疾病就有可能使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化为乌有。我在南方的城市生活，但心里常常装着哥哥的农事。新的一年，我希望哥哥风调雨顺，收成好一些，生活更好一些。

泥土的眼泪

马国福

夏天的时候，哥哥打来电话说，今年的蒜价创了历史记录，近两亩多蒜买了一万多块，这几天不分昼夜地挖蒜、剥蒜、辫蒜，手指关节都变形了，大拇指被蒜腐蚀后裂了几道口子，干活的时候就感觉到疼，尽管疼，但心里总是很舒坦，做梦都能笑醒来，毕竟全家的血汗有了很好的收成。我打算明年再多种点蒜，只要有好收成，苦点累点也没啥，就是不知道明年的蒜价贵贱，到底种多少心里没有数。

千里之外，电话这头的我能感受到哥哥由衷的欢欣，默默祈祷明年他种蒜也能像今年一样有个好收成。

立冬后，我在省城参加省作协组织的散文作家读书培训班。其中一课作协请来了省委党校的经济学教授给我们讲授经济知识。课间互动交流时，我向教授请教今年大蒜价格奇高的现象和哥哥对明年到底种多少蒜的茫然。教授说，因为信息的闭塞，没有人会专门告诉他们市场的供求变化，因而他们只能盲目扩大种蒜规模，这现象有一定的风险的。教授的讲解，为我解开了哥哥茫然的心结。

培训班结束后，我打电话给哥哥，电话里他带着哭腔说你嫂子生了大病，住在省城的大医院，体内有个肿瘤要切除，手术费要花一万多块。这意味着，哥哥一年到头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全年风雨艰辛的所得因为一场大病将化为乌有。这个晴天霹雳，让我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觉得有块石头压在胸口。

我说医药费你先垫上，过几天我给你汇些钱过去。

嫂子手术后，我在西宁的一个文友夫妇得知这事后专门带着牛奶、洗嗽用品、卫生纸等日用品到病房去看望哥哥嫂子。文友失去听力，她说话哥哥能听到，哥哥说话她听不到，哥哥在纸上写字和她交流。文友安慰哥哥嫂子，她细致贴心的安慰，让哥嫂感动得数次哽咽。热心的文友给病房里的哥嫂拍了几张照片，第二天传给了我。

我有三年没有见到哥哥了，照片里老实巴交的哥哥嫂子眼里噙着泪花，满脸通红，黑且干瘦，哥哥不修边幅，胡子看上去很久没有刮，镜头前的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哀愁，眼神无光，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穿的那件。对着照片，我脑子里全是他受苦的影子。

嫂子出院那天，我给哥哥打电话，他叹息说，住院费花了一万三。我说身体要紧，钱的事情我们姊妹们会帮你，你照顾好嫂子。

后来，远在深圳的三姐忍不住把二姐和哥哥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办理住院手续的那天，为了得到主治医生的照顾，家里找了一个熟人帮着联系了开刀的主治医生，希望他多加关照。从家里到医院时，哥哥特意灌了自己种的十斤菜油和两辫上等的大蒜准备送给医生。手术前哥哥和前去陪伴的二姐忐忑不安地打电话给熟人，说准备去拜访医生。熟人问：你们给医生带了些什么？哥哥和姐姐老老实实说带了菜油和蒜。熟人说，你带这些东西我怎么向人家张口？你们去买些羊腿和牛肉去拜访。

放下电话，当即哥哥和姐姐眼里喷满泪花，因为交完手术押金，他们身上的钱不到一百元，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羊腿和牛肉。姊妹两人淌着泪水走回了医院。那天晚上，哥哥嫂子和二姐没有吃饭，只啃了几个馒头。我知道沉重的现实让他们咀嚼出的滋味只有无助、落寞、伤心。城里人经常性享用的尊贵牛肉、羊肉对习惯于粗茶淡饭的他们而言是一份难言的辛酸，是一把伤口上的盐，一层让内心更加沉重冰冷的寒霜。

嫂子住院期间和出院后，我和三姐陆续汇去了一些钱，收到我们的钱后，哥哥再一次在电话里失声、哽咽，他责备我给他汇钱，并数次勉励我勤奋写作，不要偷懒。

哥哥今年四十出头，看上去没有他这个年龄段所有的锐气、精干、稳练。脆弱的他如同泥土，习惯于在无人注目的角落承受的生活给予的任何风霜。这风霜呼啸在他的内心，却回旋在我们姊妹的胸腔。这风霜化为泪水，化为叹息，化为泥土地上不息的挣扎，成为今生我胸口不停纠结的疼痛。他的眼泪，是泥土的眼泪，真实、粗砾，滋养着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人们餐桌上的蔬菜谷物。

当所有的欢乐化为渗入泥土地的冰霜，我们的安慰在红尘中失重；当所有的冰霜成为改变命运的担当，人世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悄然失声。天下，有那么多的哥哥、姐姐，那么多的哥哥、姐姐为了生存所流出的眼泪在人世间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滑落、起伏、流淌。我知道，每天，每餐，当我夹起盘中的蔬菜时该以怎样的姿态向人世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哥哥、姐姐叩首感恩，向那么多有泥土温度、刀锋之力的泪水致敬。

MSN空间完美搬家到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