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把梁锦华迎进屋，扯着脖子喊：“娘哎，我哥我嫂子回来了！”话音刚落，从后院厨房急慌慌走出来一老妪，边走边在围裙上揩手，扬起骨瘦如柴的手，把稀疏花白的头发往后捋捋，嘴里喃喃低语：“说好昨天就回来，咋就晚点这么多么。”

梁锦华见婆婆快步走到跟前，脸上倏忽掠过一丝惊慌，媳妇第一次参拜公婆，应该是郑重其事的喊声娘的，可她从小是喊亲娘叫妈的，娘这个词儿似乎有千斤重，重重地压在舌头尖上，尽管嘴唇抖动着，颤颤地抗争着，企图硬挤出个缝隙，最终还是没吐出半个字来，顿时手足无措了。马蒂尼察言观色，一语双关地说：“先坐下，熟悉了就好开口了。”老妪立马醒悟，说：“啊哦，把人都兴糊涂了，娃呀，进屋，把鞋脱了，上炕歇着去。”梁锦华尬笑着点点头，婆母似觅窝下蛋母鸡似的来回转悠，悠一阵子，踮着脚出屋忙活去了。安妮一个劲儿劝嫂子上炕，梁锦华心里忒别扭，一大早就坐到炕上，总是那里不对味儿，莫不是把自个当坐月婆娘伺候呀，心里暗自笑了。

马蒂尼说：“咱这儿就这讲究，你先上炕去。”梁锦华怔怔，想，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吧。又一想，自己按理说应该算是主人的，兀自笑了，脱鞋坐在炕上，脚伸进绣着鸳鸯的大红被窝，触摸到毛茸茸的毡，心里又一次被感动，老人看来是倾其所有，按最隆重的规格接待城里来的洋媳妇的。梁锦华从窗里看见婆母出出进进，陀螺似的旋转着，实在不忍心闲坐着，刚下炕来，就被端洗脸水进屋的安妮迎面拦回，她只得又洗了一遍脸。

菜是用木盘端上炕的，梁锦华忙摆手示意放在炕上不卫生，别把新被新褥弄脏了。安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马蒂尼正好进门来，就去里屋找张旧报纸铺在炕边上，暗里给夫人作个篮球裁判暂停的手势，笑了笑。梁锦华就不好再表示拒绝，安妮趁势把盘放在炕沿处，招呼哥嫂先吃饭，梁锦华说刚吃过早饭，肚子饱着呢，你们赶紧吃吧。安妮抱怨说，爹昨天就烧包地蹲不住，非要套上驴车接你们，这不，你们早到了，他又不知浪到哪里去了。马蒂尼干咳两声，脸扭过去，没吱声，梁锦华经不住婆母和大姑子反复劝，勉强吃了少半个煎饼。马蒂尼吃得有滋有味，咀嚼有声。吃完，安妮将木盘端走了。婆母走进屋子说，媳妇呀，你到你屋里歇着去。梁锦华随着丈夫走到后院厦房，推门进去，蓦然吃一惊，仿佛误入民俗博物馆，屋里色泽艳丽，令人目眩，墙壁上贴满花不棱登的年画，主题几乎都是大胖小子，或骑马，或驭龙，或嬉鱼，洋溢着一派胖墩墩肥腴腴的童男风光，显示的信息好像今年是联合国憨胖儿童年。地上有立柜，柜上悬着明镜，镜中有牡丹，镜框上有红字，祝贺新婚幸福白头偕老的吉祥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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