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父爱叫冷漠，有一种父爱叫无情

倾诉者：凌子

时间：2010年1月9日

倾诉地点：厦门日报

记录者：婷筠

情感实录：

父爱这个词语，本是温暖，厚实的代名词，可在我眼里，是何等的陌生与漠然，我的一生几乎与父爱绝缘，这非但客观上是因为6岁失父带来的悲苦，更因父亲原是个感情偏执，内心孤寂的人。我这话对九泉之下的父亲或许不敬，但却是我的真实感受。

1，其实祖母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按理，祖母我应该叫她外婆,而这还得从母亲说起。

有着大家闺秀姿容的祖母因不会生育，我年仅8岁的母亲被祖母从外婆家带来作为养女。现在回忆细算，83岁的祖母在我16岁那年与世长辞，屈指算来当年祖母带走母亲时就已近40岁。四十不惑的女人客观上或许就充满了危机感，加上祖父年轻有文化，自己不会生育难免产生忧虑。再者在那个家家几乎弹尽粮绝的时代背景下，祖母的性情变得格外暴烈。尽管从无听过母亲对祖母有所反驳，随着慢慢长大从邻人的口中得知以及自己与祖母相处16年间完全可以确定，曾经养尊处优财主家庭出生的祖母性格是非常要强的，祖母给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根与她形影不离的烟管，听说是从娘家带过来的，用很高档的海柳木制成。

我母亲一直唤祖母为娘，可见她得到了娘的相当疼爱。那时母亲8岁，爱极越剧的祖母还是经常背着她去5公里之远的村庄赶场。母亲几度要求自己行走，祖母却心疼母亲的小脚丫。然而，祖母的性格反复无常，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一旦母亲做事不如意，总是用她那根长长的烟管敲打母亲。祖母的那根烟管就像一道圣旨，母亲时常会收到这出其不意的命令。

母亲背后有个很长的疤痕，听说是被祖母用磨刀石轧下去给伤的。试想磨刀石多重啊？何况家里的磨刀石是可以磨砍柴刀与斧头的，特别厚重，我小时搬那块磨刀石是很费力的。祖母居然将磨刀石用来对付母亲，可见祖母性格的暴烈程度。我至今也无法理解，祖母为何用磨刀石拿来轧母亲，性情温良任劳任怨的母亲，即便再有大错也无需承受这样的惩罚。

祖母出生在浙江当地一个财主家庭，兄弟姐妹共8个，祖父则是逃役来浙江的福建人。祖父居然比祖母小了12岁，祖父留存下来的遗容可以看出，祖父长得眉清目秀。与祖母结婚后，任当地公社的会计。祖父写得一手很清秀的毛笔字，还擅长写篆体,我一直保存着祖父留下的遗墨多年，可惜由于房子几度改造才不慎给弄丢了。

祖父生性温顺，加之背井离乡，没有什么亲人。虽然当时随同逃往浙江的也有几个兄弟姐妹，但都各自谋生，相住较远，并无多少往来。祖父对母亲万分疼爱，每当祖母打骂母亲，总是护着母亲，但无奈总是拗不过暴躁的祖母。祖母打伤了母亲后立即痛心疾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辱待母亲，又赶紧上街去买了田七粉，三番两次将家里仅养的几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炖给母亲吃，又四处求得民间药方，食、敷、擦、无所不用及。我曾听一个亲戚讲，母亲有一次被祖母痛打后，伤情很重，差点要了母亲的性命，与要害仅差一公分，为此祖母后来对母亲随性子打骂体罚的态度有所改变。祖母一开始还不让母亲见外婆，深怕母亲逃回去，这对母亲的童年时代尤其打击，以致于到后来母亲与自己兄弟都互不认识。母亲快到了结婚年龄，祖母才让母亲与外婆走动。直到这时母亲与几个兄弟才渐渐相互往来，但是由于相隔40公里地，终年还是难得见面。

2，如果单从外表而论，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母亲的。

母亲20岁那年，经媒人介绍我父亲入赘。父亲之所以肯入赘，是因为自己家庭在很偏僻的山村，相比之下祖母家就优越多了。父亲长得并不帅气，如果单从外表而论，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母亲的。母亲是方圆十里的一枝花，而父亲是个倔强而庸俗的男人。虽然父亲是如此平庸，母亲却对未来还是充满了信心，因为终于有了可以同舟共济的男人。母亲对父亲是没有怨言的，不幸的是任性的祖母对木讷的父亲却是一如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祖父也只能偷偷地宽慰刚过家门的父亲，希望小辈能够体谅，以此息事宁人。可慈祥的祖父却天妒英才，在姐姐两岁那年因病过世。也许是失夫之凄凉，加上父亲不懂得让步，从此祖母与父亲的关系日渐恶化。为此父亲曾经偷偷想跑回自己父母的家，无奈家里兄弟姐妹多，仅仅两间破茅草屋，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而祖母家却有两幢三间新瓦房，一幢住人一幢则当厨房与堆杂物。成一字行排列，正堂开个门，在当时来说，已是相当宽敞。每当坐在门槛上，可以享受清风徐徐，很是惬意。

我父亲过门后，家里总算有了劳力。按理说家庭有了男人生活过得舒坦些，脾气也会宁和些，不料家庭矛盾愈加激烈，真正的导火线是祖母认为父亲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母亲生了姐姐4岁后，又生下了我。祖母因为自己未有生育，加之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特别严重,因为男丁非但可以继承香火,更重要的是干活有劳动力。祖母一心盼着能够抱孙子,很迷信，去各路求神拜佛，还将我的生辰八字去算命，说我的下一个一定是弟弟。祖母很欢喜，每天都盼着抱孙子续香火。可是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国家政策实行了计划生育。祖母向政府申请再添生一个，政府考虑到特殊情况，经公社申报县级部门竟也批准了,祖母喜出望外。谁知父亲积极响应号召，偷偷独自去做了绝育手术。父亲拖着术后的残体回来，祖母得知后大动肝火，发生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祖母满心指望抱孙儿，可父亲的举止断灭了祖母的梦想。从此之后，两个人更是水火不容。更致命的是，父亲的结扎手术受到了严重的感染，身体一时无法恢复正常。又由于术后不得挑担子，只能在家做些轻便活，政府当时也没有承担相应的责任，只是免费配了些消炎的药而已。于是所有的重活又落在了母亲身上，祖母对此怨愤难平，母亲又要参加生产队的强体力劳动，回家后还要砍柴挑水，而祖母既要照看年幼的我，还要照顾病体的父亲。祖母渐渐觉得无法力挽巨澜，便也只能认命。父亲在一段时间内并无好转，祖母也买了不少补品给父亲，还特意杀鸡饨鸭给父亲，希望父亲早日恢复体力。我记得有一回，我从卧间颤颤悠悠去找在厨房忙碌的祖母，经过中堂门槛时不慎摔倒，我哭喊着叫疼，父亲明明在旁闲坐，却对我无动于衷，至今我依然清晰地刻画在脑海，也正因这件事情，引发了我对父亲的感情日渐淡化。

父亲经过祖母的调理，安养进补后身体日渐好转，终于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有一回，生产队安排社工上山砍树建小木桥，父亲也去了。由于父亲的身体还不能承受重力，别人都把伐下的一根根粗的树背回生产队，队长为了照顾父亲，安排他留在山上继续砍树。不料父亲在砍一棵大树的时候，不慎被刚刚砍倒的树杆压断了腿，原本体弱的父亲再次病倒了。始料未及的是从此父亲成了拐脚，成天需要一根拐杖撑着才能走动，这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暴躁的祖母本来对父亲就有微词，这下子祖母对父亲就更是冷言冷语。母亲碍于祖母，只能暗地劝慰父亲，四处求药。然而月复一月，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对自己的双重病症每天都是哀声叹气。原本清苦的家庭，为了承受父亲不间断的医药费更陷入了困境。

3，祖母的责备，自己的无能，父亲的情绪低落到了极限。

在春季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父亲在厨房偷偷喝下一瓶乐果。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早已沉睡，直至夜半才发现父亲横卧在地，身边是一只盛乐果农药的瓶子，顿觉天翻地覆，急忙请来左邻右舍欲做抢救，可已无回天之力。我与姐姐尚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嚎啕惊醒，依母亲的嘱咐，我与姐姐哭喊着趁着朦胧晨光，去请同村一个与母亲相交甚密的阿姨。

自杀这样的事件在那时也并非仅父亲一个，先前也有人服毒药或是上吊身亡。但是别人按照常规，自尽了也就无人追究，仍旧热热闹闹出葬了事，可是我家真正的灾难却由父亲的自杀开始。同村有两个妇女与祖母曾有过节，她们认为祖母是因为父亲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干活了，嫌弃父亲而加以谋害。这两个女人还到我们家的厨柜搜出当晚留下的剩菜。剩菜刚好是田里採来的草籽，草籽确实是猪牛畜类食物，但是由于家境困难，心灵手巧的母亲将嫩嫩的草籽头连着草籽花摘回，素炒或是就酱油凉拌，我特别钟爱，那段日子里我几乎餐餐都要吵着吃。草籽对于现时的人们，是绿色植物中的一道稀罕菜肴，人人欢喜，可是在那个年代，野花野菜之类没有一点油头还带有一些苦涩的东西，是没有人要吃的。那两个妇女说祖母虐待父亲，只能吃草籽糊口。事实上那段时间祖母千方百计给父亲吃好的东西，还将自己的银饰嫁妆卖掉，偶尔还买了蜂皇浆给父亲进补。那两个妇女将父亲的猝死添枝加叶汇报给公社陈书记，书记得知事有蹊跷，不敢断然让父亲入土，又不能冒然听信。

家里已乱成一团，祖母与母亲的娘家人陆续赶来，但他们的极力澄清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已经被暂时例为一个谋杀案子。父亲娘家的人这时也陆续赶来了，那两个妇女故意在他们面前无中生有的造谣与鼓动，结果父亲家的亲戚也将矛头指向祖母，使得整个家庭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公社陈书记是个50多岁的外乡人，与我们家乡相隔七八十公里。我们说话两个口音，但陈书记因在此任职多年，已经绝大部分学会了我们的方言。大义凛然的陈书记向县里请示验尸，但这期间必须将我祖母与母亲隔离。隔离意味着监禁，祖母与母亲对父亲的突然自尽早已不堪一击，这时双重的打击使她们都病倒在床。

我第一次看见身着警服的人来到我们家，并且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因为祖母与母亲无法下床走动，他们要祖母与母亲分别盘坐在两只篾筐里面。篾筐是竹子打造平时专门装稻谷用的，而此时却成了担架之用。当那些人抬走祖母与母亲时，我面对警员吓得哭喊着不让母亲走，大家只好将年仅6岁的我抱上篾筐，我坐在母亲怀里嚎泣，而10岁的姐姐则留在家里跟随亲戚。我们被关到公社一个房间，除了锁上铁锁外，门外有人轮流看守，这时公社的一个房间已然成了临时监狱，我们忽然成了罪犯。

春雨霏霏，连绵不绝，无疑是上天为我们的冤情而哭泣。那两个妇人扬言说过几天就可以把我家屋顶掀光了，把我与姐姐两个送给要饭的人，从此再无家了。我是相信报应的，无事生非的事不可以说，损人利己的事不可以做。唯有自己问心无愧，人才会活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一旦睁着眼睛说瞎话，到头来苍天会开眼。现在回忆起来，当时那两个幸灾乐祸故意造谣的女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好报。一个瘫痪在床，尽管多个子女却无人尽心侍候，整个房子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在我读初中时候，有一回我还特意拿着蛋糕前去看望，听见里面自哀自叹，我推门而入，掩鼻进去，兴许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看见那老婆婆的床中间挖了个洞，粪便就这样一直流到床下，我一看这情形，丢下蛋糕留在她枕间就跑出来了。另一个曾经骂祖母说吃光我家后山茂林的树叶，自己却没有活到老就死了，死前亦无人送终。而祖母却安然活到83岁。

4，祖母与母亲除了哭泣与哀叹，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等待验尸的报告。

善良的陈书记专门叫人搬来一张木板，还拿来两张棉絮。虽然破败，但是体弱的祖母与母亲可以取暖。我们三个人的饭菜是由人专门送来的，期间我们是不可以见亲戚的，这等于杜绝了家里所有的消息。祖母与母亲除了哭泣与哀叹，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等待验尸的报告。这期间，亲戚曾带着我回家专程看验尸过程。在我生命长河中，这是最为惊天动地的经历。就在我家的屋前，用两条长板凳搭着家里搬出来的床板，父亲的尸体就安放在床板上，我亲眼看见穿着白色褂子的医生，用雪亮而细长的手术刀剖开父亲的肚子后，一件一件掏出内脏检查取样，然后重新缝上。通常6岁的记忆显然不会太深刻，但因为这件事情的唐突、可怕与耻辱，使我至今刻骨铭心地记着，记着当时谁恶语相向，记着谁力呈还我家清白。好人与坏人，在我6岁的童年就已经格外透彻，仿佛我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件事情，对于整个家庭来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伤害。如果父亲泉下有知，是否后悔自己的轻易选择呢？

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祖母被监禁时期，或许是伤心过度，忽然全身动弹不得，由于当时没有钱也没有自由，也就没有及时医治，遂成瘫痪。而母亲几度牙关紧闭，许多天来几乎一言不发。幼小的我已经学会与姐姐照看家里的禽畜，一边去自留地摘回蔬菜，一边拔兔草猪草喂兔喂猪。而我小小的年纪却懂得故意哭喊着以吃奶的理由要面见母亲，（当时家村的习惯，有很多小孩子吃奶要吃到上小学）民兵只能把我送到母亲那里，我每次到公社便将家里的情况偷偷告诉母亲，让她们有所宽慰，如此前后有半月之余，许多年后母亲为这事还一直夸我小孩子大人心。

所幸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验尸结果证实父亲属自尽而亡。派出所领导派出人马去公社，又将祖母与母亲抬回家中，经过亲戚们的帮助，被剖腹后的父亲终于入土，期间祖母与母亲根本无法参加出殡仪式，我与姐姐在几家亲戚的指挥下，戴孝帽，穿孝服，跪拜，磕头，点香，烧冥纸，直至坟头飘着两条长长的白纱带，一路锣鼓漫天返回。

父亲离世，年方33岁，与母亲同岁。家乡有个方言，要娶就得同年姐。而母亲正是同年妹。父亲去世之后留下卧床不起的祖母，留下身心俱伤的母亲，留下年幼的两个女儿。每个人的心灵都从此阴影同在，而这个阴影，伴随我们漫长的岁月。

事件发生已经几十年，我还是沉浸在当时噩梦般的情境中，每当看到身着警衣的警察出现，我都会有一种本能的紧张。

陈书记很快退休，返回老家，与我们相隔80公里。祖母一心拜谢任职公道的陈书记,由于交通不便与自身瘫痪在床，终于未及成行。祖母临终前一直交代要我们面谢陈书记，是陈书记让她得以安度晚年，否则早已人头入地，也早已失去家庭。于是没过多久母亲与姐姐寻访而去，很幸运面见。而我因为长久在外奔波，一直未有机会探望，直至去年我的第一本书问世后，我提着薄礼与拙作，特意事先请同学探得地址,几经周折联系到已随儿子居住在县城已经90高龄的陈书记。更欣慰的是，尽管陈书记早已是耄耋之年，却依然健步如飞，在我驱车停在他家院子前时，他倚门迎待，笑容盈盈，记忆不减。我们聊开话题，陈书记便原原本本复述事委。感谢陈书记不遗余力地奔波，感谢多个政府部门的公正判定。我们才享受到母爱的关怀，也才有了今天的幸福。

婷筠手记：

理解与宽容

父爱与母爱是人生中永恒的主题。自古以来，人们就是以歌颂父爱和母爱为人性的本能，但是，通过采访凌子以后，我才发现人世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父爱”没有被关注，他是冷漠、无情而且自私的。因此，让人产生灵魂上的震撼。

在现实中，我们在歌颂父爱与母爱的同时，也呼唤真诚和理解并学会宽容。事实上，无论是为人父母，还是后辈子孙，我们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责任和孝心去珍惜去呵护。让父爱与母爱的光辉如日月般永远照耀于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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