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心在晶莹的雪瓣中，

忆起有你同行的日子.....

(原 创）

今天，是我调回法院后第一次参加的年终聚餐。全体同仁举杯相庆的时候，我在心里也悄悄地跟你碰杯：“老杜，为我的归来，干杯！”。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考场上。我是考生，你是若干考官之一。经过笔试、口试、体能测试后，我终于闯入最后一关——面试！几百分之一的录取率，并没有让独坐聚光灯下的我胆怯。高台后的所有考官，包括你，当时在我眼里，都是木头桩子。我根本没看到你！20岁的我，一点不在乎你们如何看我？！会不会录取我？！后来你告诉我，我对一道临时抽问的回答给所有考官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题目是：“你如何看待这次考试？”。我的回答跟其他考生一致认为考试公开公平公正之类的说法很不一样。我说：“这是一次歧视女性的考试。近千名考生，女性占报考者总数的68%。法院总共录取五人，四名男性，一名女性。这个数字已经把很多比男性更优秀的女性挡在了门外。虽然我幸运地闯入最后一关，但我为更多落马的同性悲哀。既然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么法院录考人员，就更应该充分体现男女平等。”因为这个回答，我赢得了面试第一名。

第一次与你说话，是我到法院报到。我穿着黑色的高腰皮夹克，石磨蓝牛仔裤扎在高统皮靴里，骑着鲜红的赛摩，在法院大门口碰到你后，一个急刹，摘下头盔就问：“老师傅，法院办公室怎么走？”。你看了看周围才回答：“新来的吧？对不起！要找老师傅请再往里面走。”我后来才知道，这第一次面对面的对话，让你很懊恼，你甚至有点后悔面试给了我高分。因为我无心的问话让你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

第一次让你难堪，是在法检两院春节联欢会上。我看你很落寞，带着同情“老弱病残”的怜悯主动请你跳舞。你很不情愿地起身，眼睛不敢看我，表情严肃，脚步僵硬，搭在我腰上的手一直发抖。第一次主动邀请男性跳舞的我实在忍无可忍，嘟囔：“感冒了就早点回去喝点汤药发汗嘛！何必抖成这样还坚持哦！”。你登时步伐错乱，额上虚汗直冒，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第一次有女的主动请我跳，实在不好拒绝你。我们人矮，带不来人的，委屈你了哈！”。

第一次与你合作，是为了完成院里分给我所在的庭室一年一篇调研文章的任务。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在快下班时推开研究室的门：“杜主任，我们庭长要我来请教您，打扰吗？！”。你在烟雾缭绕里，抬头摁熄烟头，热诚地请我坐下，第一句就是：“从你今年接触最多的案件类型说起吧。”。我们都没有预见到：我们之间这第一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拢了！一直谈到天黑，谈到彼此的肚子开始抗议了，你才很抱歉地对我说：“饿了吧，走，请你吃饭！”。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店里，我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不知不觉，喝了近三斤白酒。最后在老板的白眼中，我坚持代表我们办公室的谢意，买了30元的单。三天后，我把完成的稿子送到你桌上，你惊异地说了句：“快刀手哦？！”。你修改后的这篇名为《关注夕阳》的稿子最后被《四川法制报》采用，占用了整整一个版面。这第一次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我，从此办案之余我在你的带动和帮助下乐此不疲地钻研总结，一系列文章先后在国家、省、市、区级报刊上发表。

第一次发觉你的浪漫和柔情，是在单位宿舍区的停车场。那晚，我加班回家走进大院，在暗淡的路灯下，突然看到一辆汽车后有两双穿着旅游鞋的脚在动！我心一紧：“有贼！”。悄悄靠近一看：紧紧抱在一起亲吻的居然是你和你那当中学老师的夫人！估计你们是刚从公园锻炼回来，情绪上来后就地降温吧？！我像贼一样赶紧消失了。心里一直在想：这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外表看来如此平凡平淡，却还能像热恋中的情侣一般亲密，真是少见！那以后过了很久，每次看到你，我都还有点不好意思。

第一次看到你容光焕发，是你站在执行局长的竞选演讲台上，举手投足间，演讲激越处，浑身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我和所有的投票者一样，相信你的资历、学识、品行、能力、年龄完全与你所竞选的职位匹配。记得会后，你的票数位居榜首，我还逗你：老腊肉终于要上席桌了。一向低调沉稳的你大笑：等我上了台面，随便你们怎么啖我都行！

第一次察觉到你的失落，是在公布那个根本无法与你相提并论的人成为执行局长的瞬间，所有诧异同情的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虽然你不动声色地、很平静地端杯饮茶，点火吸烟，可我还是注意到了你的手在微微颤抖，你头顶的烟雾一直郁结不散！我仿佛听到了你心底的呐喊：我一个穷孩子，靠父母汗湿的辛劳，靠自己刻苦的求学，终于成为这群体的一份子。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勤奋踏实。到了不惑之年的最后一搏竟成为一现的昙花，凑数的陪客！为什么我付出的是真诚，得到的却只有沉重？！

第一次来探望你，是在半年后。你被发现得了肺癌住院治疗。我接到上级调我去纪委工作的调令，马上来医院征求你的意见。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考进法院与你共事同行的十年后，在我心中，你已经不是我一个普通的同事了！生活中，你是我的朋友、兄长。我们一起切磋棋牌，品茗畅饮，谈天说法；事业上，你是我的老师和向导。每当我遇到复杂疑难的案件，你总能用你的博学和睿智及时将我带出迷惑的沼泽。你像晨曦和曙光一样，牵引着我做了一名“一堂明镜书正义，两袖清风铸天平”的法官后，却在冬季临近时，像寒露中的秋叶一样坠落在了萧飒中......

那天，病榻上的你一见到我，赶紧带上帽子遮住因化疗导致的秃顶。你支撑着孱弱的病体对我说：“小雨啊，我知道你很热爱法律，你舍不得放弃法官的称谓和荣誉。但你要知道，这是在中国！法律并不是唯一能调整解决我们这个世界不和谐因素的规范啊！人挪活，树挪死，出去多长长见识是好事。人生一世，谁都是紧握双拳而来，平摊两手而去。听我一句劝，放下的越快，得到的越多！别学我放得太迟，自己束缚了自己，结果永远也飞不高，飞不远了！”。这一段话，竟成了你留给我的诀别赠言。

临走，我站在你病床前含泪为你朗诵了我从小就喜欢背诵的俄国作家柯罗连科的散文诗《灯光》：“很久以前....我们在墨水似的河上漂流...灯光还很遥远，得使劲划桨....不过，在前面毕竟还有着——灯光！”我当时是多么希望这首反映人们对美好未来执著追求和坚定信念的散文诗，能启迪你、激励你战胜病魔！我甚至幻想医院的诊断是个误会！不久之后，你那茂密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我又能开着车带你去黄昏中的农家小院喝酒下棋了；遇到困难时，我又能跑到你那里来诉苦求援了...

然而，现实最终无情地摧毁了我的幻想和希望。数月后，你化作一片流云去了。

所有与你同行的日子如同远去的列车，只留下一尾轻烟......

四年后，命运安排我回到了这最初出发的站台上。虽然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但我依然站在这熟悉的风口上，张望着你远去的方向，期盼掠风而去的雪鹰能捎去对你的思念：

有你同行的日子，我对生命更生敬畏。

有你同行的日子，我体验到了似水年华的珍贵。

有你同行的日子，我学会了在守望淡泊中不忘追求。

流水依旧，年华匆匆，追忆已成惘然，生命依然流动，一些永远不变的东西渐渐地，渐渐地，沉淀在了无痕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