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尾 原文链接：http://sdxbepaper.cqnews.net/sdxb/html/2011-03/11/content_1335467.htm

我跟蒋春光曾为同事。那几年，他以麾下文青美女巨多而闻名，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众美很促狭，一致以“叔叔”相称，于是，江湖中多了一位化幽怨为生产动力的“蒋叔叔”。所以，我常见他在办公室伏案不语，莫测高深。当然，较场口85号7楼那张最奢靡的可随意轻晃的大班椅，也是他的。

报社是个八卦集中营，什么都谈，除了文学。

我跟“蒋叔叔”就很多事交换过意见，譬如天气、交通，蔬菜价格，小面，伙食，斗地主甚至酥肉的秘制炸法及各种行云流水的坊间传闻，就是没聊过小说。

他是潜伏在媒体的隐者，副刊不过是“保护色”。实则小说这门手艺才是他的本行，十几年前，他在这行就已知名了。但他这辆车，晚点太多年才到站，新近才出第一部小说集。

应该说，《香渡》这本书颠覆了我的许多固有印象，还从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蒋春光，跟现实里的他南辕北辙。并且我终于相信了，在一个粗犷的表盘下，真的也可能藏着一颗顶尖细腻的芯。

这部书给我第一观感是“幽默”，还可分细为：热幽默和冷幽默。这是第一大错愕——现实中，他语不惊人，常作木讷状。但小说里简直换了个人，活灵活现，插科打诨，风趣生动，许多段子比冬天的冷笑话更冷——让人笑后，也想流泪。

《教工之家》通篇都是乡镇教育工作者的芝麻闲事，吃喝拉撒耍，却从“外围”真切道出横亘在中国基础教育之上那些坚硬的现实。学校拖欠工资，老师们只得自己种菜，自己攒粪（你没看错），自己养鸡，轮流把灶掌勺——这种幽默冷至荒谬，但在故事及表述上，却处理得合情合理。

他写老师们打麻将，不是开现钱，而是用鸡蛋抵。“一个鸡蛋三毛钱。”新来的刘国璋是菜鸟，赢了十几个鸡蛋，不料好多个都是臭蛋。他历史本科毕业分配到这所初中学校之后，最有成就感、最幸福的第一大事件，不是让他教历史，也不是当了班主任，而是用赢的鸡蛋孵出了小鸡。他的欣喜“跟那只鸡竟没有区别”。

他写刘国璋不晓得粪也是分了“人头”的，于是便导出一场“抢粪风波”，看到闻讯赶来的同事与之争吵时，我忍俊不禁，两个穷教书先生的酸像，活脱脱跳在面前。

这篇小说最冷之处是，刘国璋当班主任后，第一件是主抓卫生习惯，号召学生改用纸而非篾块擦屁股。自然，这桩意愿良好的举措最终因现实条件使然不了了之，成为笑柄。然而，这不正是中国基础教育的一道另类标本吗？每个人并非没有突破现状的冲动，但在那塘缺氧的浑水里，能被改变的，不是环境，只有人。

蒋叔叔刻画教书先生可谓很有一套，在《乔氏档案》里，一则文绉绉但搞笑的“寻花启事”，就提溜出一个小人物的个性与心理的复杂。他把一个教书先生的迂腐，才华，猥琐，善良，美好，卑微但不乏侠气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蒋叔叔描叙感情和婚姻更为戏谑，近似于残酷。在《教工之家》，每个人都没能得到自己倾慕的人，惟一结成正果的，反而是一对半公开的“情人”，即便如此，也各自经历了炼狱般的相望与家庭折磨。而在《诱惑》里，他让裹缠不清的感情、婚姻，欲望充满了荒谬和意外的戏剧感。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短篇。

小说集最值得关注的则是《香渡》。这部篇幅最长的小说，夹在其余11篇现实题材当中，犹如“异类”——用一段借来的民国时期的躯壳，让一位多情书生意外涉入虚拟的“香渡”，同时，也渐渐涉足到一段离奇的波及两代人的情爱悲歌之中。

就故事而言，我个人觉得这篇最显功力。它像一个锈工精致但格局井然的人工梦境，手段上秉承了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余烬；但自圆其说编故事的本领，则采用了传统通俗小说的路数；在悬念，结构上，犹如俄罗斯套盒，套中有套，环环相扣。辅之以舒缓语言营造的一层笼罩始终的氤氲意境，多了一层惘然。这篇小说普通读者阅读毫无障碍，在写作手法上更接近于电影“拍摄”，是一部地方望族隐秘情爱的“太虚幻境”，语言很美，结局却很悲剧。也许纯情粉丝会有意见啦，在情爱上，蒋叔叔总是写悲剧多，喜剧少。

我跟蒋叔叔相识多年，但对他的过去不甚了解。之前，我对他的认识比较“狭隘”：清高，但从无傲气。但不知这个性是怎么来的。还有，我总觉得他身上那股慢腾腾、古板但谨慎的味儿，似曾相识。现在，我想我找到了答案和出处——有意思的是，这部书12篇小说，就有7篇跟“教书先生”有关。12篇小说，除了《香渡》是个“梦”，其余的全是“现实”、或说“记忆”。

我想，他必然有过一段教师生涯，对他而言，那时光的烙印太牢固，太执着，给了他太多滋养和苦痛，才能使他长久地回顾，眷念。他在用文字这种编织物，触摸他的回忆，只不过，是站在最边缘的角度，戴了一副戏谑的面具，细腻入微地去观察、打量——基层教育的现实与困境。

但他极力描绘的困境不是体制、不是机构那样索然无味的庞然大物，而是人，有生气，有失望，有韧性，有绝望情绪的每个人。他不厌其烦创造出一个个蝇营狗苟的教书先生，讲他们平实的烦恼困苦，各自的理想和卑微，描绘难堪的人生场景和不被控制的情感故事。他用浓墨重彩去大写鸡毛蒜皮，让人“笑中带泪”，同时在那些细枝末叶处，冷峻地指向了基层教育的每一种既存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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