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走出“美”的误区》各种商榷意见的回应（一）

鲍昆

我在常州《生活的颗粒·黑白影展》座谈会上的发言《走出“美”的误区》前年在中国摄影报刊登出来后，引起了众多读者长达一年多的讨论。其间编辑柴选先生多次希望我能够对不同的意见给予回应，我则一直拒绝。原因是：1，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公众对发表出来的观点进行评论是非常正常的事；2，既然是公众，每个人的知识准备和历史经验与所处地域环境造成的视野是完全不同的，我如果急于和不同意见争论商榷，并不能立即达到共识的效果，反而会引发在学理之外的情感口水之争，更不利于问题认识的深入；3，这一两年正是摄影数字化时代来临和整个社会文化急剧变革的时期，许多实践经验正在每时每刻地产生，大家在这个条件下，自然会对我提出的问题有一个比较以往更快更深入的认识。也就是说，我相信时间的魔力。4，一个问题的出现，应该让各方面的意见充分地表达，对己、对社会都是必要的。它本身就是一个调查和检验，能够充分和深刻地反映出我们的思想现状。

最近，柴选先生通知我这个讨论已经接近尾声，他们也准备结束了。他还是希望我能够做一个最后的回应，作为此事的结束。为了对自己的发言有个负责任的态度，这次我没有推辞。也想借这个机会，将原来那个粗糙的发言中的漏洞做个弥补，同时也再次向大家做个交流。

首先就大家争议的两个问题我再发表一些补充的看法：

1，“美”和“审美”及“美学”

美，在中国汉语里是个古老的词汇。后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美”为“羊大为美”、“美，甘也，从羊从大”、“甘，美也，从口含一”，“羊大”之所以美，“甘”是原因，“甘”，好吃，也就是美了。从这些解释可以看出，我们古汉字中的“美”，是直接和感官感觉相连的，是一种满足感。这个“美”字，在我们古代传统的艺术文论中，也基本是不用的。我们大量使用的是“神”、“情”、“意”、“兴”、“境”、“气韵”、“善”等词，是一个完全独特的东方艺术思想系统。大量地使用“美”字来评论艺术现象，是20世纪以来的事，是五四以来西学东渐中国开始引入西方“美学”理论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来，“美”是西方艺术理论“美学”引出的概念，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误会。因为，“美”并不是后来西方“美学”理论中的主要概念，是日本人将本来意思的Aesthetics感性学一词，译成了“美学”的误会。为什么是这样呢？大家知道，日本原来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直到我国隋唐时代，中国汉字传入日本，日本才开始利用汉字记载自己的语言。他们把汉字是作为表音的符号使用的，即日语有几个音节，就用几个汉字，只借用汉字的音和形，而不用它的意义，称为假名。“假”即“借”，“名”即“字”。但也有直接沿用其音、形、义汉字的现象，这种情况叫真名。“美”，应为真名。也可看出，中国汉字和语言作为外来语对古代日语的影响。日本“明治维新”之时，开始全面引进西方文化，于是面临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语言转译对接问题。由于东西方的哲学和艺术理论完全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急于迎接西学的日本学者就碰到难题，他们只能从自己的语言库中去搜寻能够意思接近的词语。他们看到鲍姆加通的Aesthetics中谈到一些有关艺术形象的“和谐”、“均称”以及“美人”等意思，这和汉字也就是他们的假名中的“美”字含义中的满足感有相近之义，于是就将Aesthetics译成“美学”，也就是关于“美”的学问。误会也就由此产生了。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清朝洋务派推行“洋务运动”，开始大量引进西方技术，开办新式工厂和新式学堂。此时的中西文化对接，也面临巨大的语言障碍。加之那时“西洋”和“东洋”对于中国人来说都是“洋”，于是我们开始采取最便捷的方式，从近邻日本那里直接照搬，将早我们几十年日本学者们研究的西学成果转口进中国。“美”字，在输出到日本上千年后又重新输入回到它的原产地，但意思却已经扩展很多，从单纯的感官愉悦描述感叹变成了理论批评的术语。最早将“美学”这个译名介绍到中国来的，可能是著名学者王国维（1877-1927），他在1903年写的《哲学辨惑》一文，提到“美学”一词。客观地说，“Aesthetics”的引入，是对中国传统文论思想的革命，因为它更具有现代的科学性，能够解释更多的工业革命以来的新艺术现象。但由于后来的政治动乱和民族战争，导致我们引进西方更先进的理论批评话语系统过程中断了，结果半生不熟，急就章趸来的“美”字，在后来的历史语言中就非常“中国特色”地发酵了。“美”成了我们随时随地，不明就里的主要批评描述话语，而原来Aesthetics更重要的研究人的感性机制的方向则彻底被忘记。“美”也渐渐发展成一种相对绝对的价值判断标准，因为它简单、便利，并和我们原来就有的“真”与“善”共同组合成“真、善、美”，这个颇具东方色彩的艺术判断标准体系。这个“体系”具有很强的功利色彩，也十分符合政治意识形态的要求。它将人类复杂的艺术行为和精神活动人为地对立化了，可以简单地进行分割使用，“美”于是就成了“形式”的同义词，而“真”与“善”则是“内容”的同义语。这里“内容”指的是思想和情感，而“形式”就是技术。是“技术”就有规则和方法，就可以学习，成为课程。于是那些本来只是一些初级的视觉愉悦规律，像“黄金分割”、“对称平衡”等就假“美学”的外衣成了至高的“美学法则”，人们的想象力和精神情感冲动就变得不重要了，创造力也被变相地扼制了。艺术语言中更重要的隐喻、转喻等等诗学修辞特征就都被遮蔽了，甚至导致被粗暴地拒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