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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站立着(转自《文汇读书周报》)

luyued 发布于 2011-05-19 12:42   浏览 N 次  

因为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站立着(转自《文汇读书周报》)

——《他们的岁月》引发的艰难而漫长的思考

彭小莲

彭小莲的父亲彭柏山,早年写诗写小说,经胡风介绍与鲁迅通信,有师生之谊。1934年在" 左联" 入党,1938年投笔从戎,成为新四军24军副政委、皮定钧司令的亲密战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作为1955年钦点的" 胡风分子" ,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审查、监禁、批斗中度过。1968年4 月,他被革他命的人一棍子一棍子地打死了。3 个月后,接到通知去收尸的女儿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看到彻底变形的父亲。

30年后,当彭小莲为父母写《他们的故事》而不得不复述这个场景时,她不断写着、改着,最终是用一片纸、不到200 个字夹在书稿里交给出版社的:" 我从来没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曾是新四军《前锋报》总编、王芸生亲自招进《大公报》的记者,解放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70多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 反革命家属" ,1966年她是" 大叛徒"。她独自拉扯5 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摘自南方报业网)

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岁月》又一次再版,对于我依然是那么重要,不仅是创作上的一个支持,更重要的是,它继续帮助我走完这个艰难、漫长的思考。当初写《岁月》的冲动,是为了认识自己的父母,去理解他们的人生,也是在努力为弥合我们曾经有过的隔阂和误解;可是写着写着,我却再一次进入“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恶梦中。原以为完成了这本书,就可以结束这伴随我一生的恶梦,殊不知在完成了这本书以后,我有了更多的疑惑和无奈,于是我又重新上路,拿着《岁月》作为敲门砖,开始采访那些依然活着的“胡风分子”的叔叔、阿姨们。

对于我,最大的疑惑就是舒芜,他曾经和胡风先生有过那么密切的合作和交往,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朋友,怎么会反目的,他的行为逻辑是什么呢?作为一个写者,他的思考是怎么转弯的?真的像他在《五四回归》里说的那么简单?他为什么要把胡风写给他的私人信件交出去?等等,等等的一切……

我想,我已经是下一代人了,特别事隔半个世纪以后,人们是可以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份思考,特别是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之后。于是,通过牛汉叔叔(他是“胡风分子”中唯一和舒芜还有往来的人),提出希望对舒芜进行采访的要求,舒芜答应了。父亲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对我的行为非常置疑,他们问我,你这样的态度,何满子先生能原谅吗?我说,我为什么需要他的原谅?我不过是想正视一段历史,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话语权,我更愿意是一个没有“是非”的边缘人,我想把历史和盘托出,不给任何行为答案,我也不想站在任何人的一边。赴京之前,我去看望了何满子先生,并告诉他我出行的目的,何满子先生平静地说:“好啊,我倒很想听听他的声音,看他能说点什么。”

可是等我赶到北京的时候,等牛汉叔叔给舒芜打电话去约定时间的时候,舒芜拒绝了,他在电话里说:“我重新看我以前写的东西啊,我就觉得除了那个,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没有这个必要。”我在电话机旁听见了回答,我站立在那里发怵,他所指的“那个”又是什么呢?后来舒芜的好朋友朱正先生说:“我跟他(舒芜)说,你写文章就写文章么,你拿个信出来干什么?他说:‘你不知道,我从广西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冯雪峰找我谈话,说你调来以后你愿意做什么工作?我听了这个问题觉得很奇怪,你冯雪峰不是知道么,我一直是搞理论的。你问我这个问题,大概就是把理论这一块给排除了,不让我接触,才问这个问题。那么我就说,我到古典文学编辑室去吧,于是去了古典文学编辑室。所以批判胡风开始以后,他们让我写文章,我想从理论上写呢你们也不欢迎我讲,那我就把他给我的信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写个文章吧。过了一段时间呢,那个编辑就来了(《人民日报》记者叶遥),说这个文章我们要发,我们要核对一下,我就借给她了。谁知道,她把这个信就拿到林默涵那里去了!’他说,‘我又不知道了。’所以有些批判文章说他是主动交信,他说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在北大教授王丽丽的研究中,却有另外一种解读,她说:“胡风先生在给绿原先生的信中,大概是1952年左右的信中,他其实非常痛苦,大家都知道他对文艺特别有责任感,看着文艺领域像他说的‘往灰色时期发展’,但是他却没有资格去阻止和改进。他说,他就好像看着瘟疫流行,而没有资格动用药品,因为他还没有考取医生执照。跟这个相反的,非常有意味的是,舒芜进京之前对别人说,‘北京拿他没有办法,这次让我去,做主刀大夫。’我觉得这种说法是非常有意味的。”

在经历了这些采访之后,又有很多人批评我,说:“都是那么一个老人了,过去就过去了,为什么你老是要在那里纠缠不清?做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份宽容?”

我想,我不是不宽容,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会过去的,即使你不宽容,一切也都将成为往事。关键在于,当你面对一段历史的时候,我们必须在他面前有一份敬畏,要把历史的真实面貌留给下一代。宽容是必须的,但是宽容是有前提的,任何一次宽容,都像是在上帝面前,你是要下跪在神父的小窗口前忏悔,你需要对着神圣的上帝有一份反思,你更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自己的良心有一份诚实的叩问。只有在这些基础之上,才会有宽容出现。无原则的宽容,是对罪恶的庇护,是欺骗的延续,更是一次对历史的亵渎。何满子先生觉得最恶劣的是,因为有了舒芜的行为,“以前还没有,顶多我检查我自己,理论上批判你而已。拿隐私、私信出来检举的,还没有。他第一个,他创造!”确实,舒芜是否主动交信,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胡风先生给他的私人信件中,他利用“情绪写文章”,然后断章取义,将它们上纲上线,设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小集团,最终将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公开发表。于是,这一招成为后来历届政治运动的范本,“揭发”这个词组,也就成为运动中的关键词。舒芜文章的措词和叙述方法,逐渐形成了后来运动中的语境。

这才是最可怕的,儿女揭发父母,亲友反目为仇,朋友互相陷害,人性被阶级性替代,人与人之间只存在着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的可能。刹那间,人情和信任在消失,亲情和帮助在丧失,我们离开地狱还有多远?

我喘着粗气从惊恐中挣扎出来,2010年6月我跑到广东海丰县参加丘东平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会,正是从丘东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风先生提倡的“主观战斗精神”,他的作品就是这个“精神”的体现,他的作品非常有个性,他的文字和叙述,也区别于当时的“抗战文学”,但是他的人物却在抗战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1941年的战斗中牺牲的。鲁迅先生把丘东平的作品,放在三十年代作家的前三名。聂绀弩伯伯说,“看了东平的小说,我们还写什么小说啊!”他又把东平称为“中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父亲说,那时候黄源把丘东平的遗作《茅山下》交给他保存,他觉得简直是交给他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责任太重大了。他上前线,都不敢把稿子放在司令部,而是背在自己的身上;行军的时候,衣服、生活用品都扔掉了,可是稿子还是紧紧地贴在身上。丘东平的稿子沾满了自己的鲜血,那稿子还存有我父亲的体温。一个作品,却联系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和情感,一直到文章发表了,父亲如释重负,于是那颗炸弹在战场上发挥了效率,它轰然炸裂的时候,谁都会被震动的。可是1950年3月14日周扬在文艺创作会上说:“丘东平作为战士牺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风小宗派里的人,所以作为作家,死了就死了。”当我读到这段冷漠的文字时,我想起1979年秋天,我看见的周扬,那个跟我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权了……”他显得有点疲惫,但也显得是个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难把这个形象和这些话语联系在一起。我看见了权力对人的腐蚀,看见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我更加感受到在权力之下,人心、文学都丧失了它原有的价值。其实当初正是周扬发现了丘东平,把他的作品推荐给鲁迅先生,可是不久丘东平就不能接受周扬的霸道,他把稿子投给胡风先生创办的《七月》,甚至在战争中,他都与胡风先生有着密切的通信往来。

二十多年后,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天才的年轻作家,这个死难烈士。这时,漏网“胡风分子”聂绀弩伯伯竟然在1964年,从北大荒劳改返京之后,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千里迢迢跑到广东省海丰县,一个非常偏远且闭塞落后,连公路都没有的乡村,看望丘东平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那时候丘东平的妻子在1950年斗地主的运动中,被作为地主婆批斗,(因为当年作为烈士亲属,农会分给她两亩地,她和老母亲都种不了这个地,雇佣了一个长工。)批斗之后,她受不了这个委屈自杀身亡。聂伯伯拿出一百元钱交在老人手里,然后轻轻地跟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直接给刘少奇、陈毅写信,东平过去做过他们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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